階級的對比，從來不只是物質上的差異，更多的是一種心靈的懸殊與掙扎，造成的相對剝奪感形塑了金字塔裡的階層結構，並且在這個社會、世代間不斷累積，甚至迫使人活著只為了滿足上階層的口腹之慾。電影用很沉重但不失幽默的節奏，隨著劇情的鋪展，不只讓觀眾的情緒也在階級的反差之中流動，最後留給觀眾的思考空間更將電影本身拉高了層次。很高興能走進戲院看了這部好片，電影的餘韻可能將是2019年讓我印象最深的電影，相信若從社會學科的角度觀之， 還能發掘更多討論空間，並再一次被電影中的那些小細節打動。
很久沒有看完電影後繼續坐著，靜靜聽著片尾曲，思考著劇情以及那些電影想要表達的東西，我相信這部電影帶給觀眾的震撼，是來自各種深觸動人心的對比，讓我們透過高度反差的對話與景，甚至是從氣味之中去設身處地，感受角色們的喜怒哀樂。或許我們不用住在地下室，搜尋免費的wifi度日，但那種窮酸的味道，以及那些與“齁雅郎”大相逕庭的生活方式，看在觀眾眼裡卻是那麼真實。
- 本篇涉及《寄生上流》部分劇情描述 - - This article contains《Parasite》(2019) spoilers -
本篇整理劇中五種層次的對比，從物質到非物質，重新檢視「階級」出現在哪裡，從中省思電影傳遞的「差距」。
一、飲食的對比
飲食，是滿足最基本層次的生理需求，但電影的處理並不是用「山珍海味」VS「庶民美食」(滷肉飯與礦泉水?)這種比較，而是以「面對飲食的態度」的角度來刻劃。電影中代表窮人的金氏家族慶祝彼此“陸續”找到工作時，就是以飲食層面的改變來呈現，從一開始只能靠折披薩盒子打零工，後來也終於能在家烤肉、喝啤酒、點披薩來吃。更明顯的反諷是舉家寄生成功後，還必須像蟑螂般偷冰箱食物、只能趁雇主不在時享受酒酣耳熱的氣氛……但有錢人的飲食習慣是可以模仿來的嗎？像是金家女兒可以模仿有錢人泡澡、躺在沙發上享受美食美酒，但其實吃的是狗食還渾然不知。
錢就是熨斗，把所有皺褶都燙平。
_金太太評論朴氏一家
反觀朴氏家族，我們看不到他們飲食開銷的底線，雖然沒有到浪費，但真的完美地詮釋了上流階層的飲食文化資本，例如請家教老師喝飲料、吃水果，購買高級的狗飼料，還有為孩子舉辦奢華的生日派對等。尤其女主人是位不辨菽麥的富太太時，在家聘請一位熟稔家事、精通廚藝的管家也算正常，更不用說要求管家臨時煮出一道和牛炸醬麵也是合情合理的。另外，相較金氏家族窩在自家慶功喝的超商啤酒，朴氏家族則自行醃漬梅酒，為孩子的生日派對採購白酒、葡萄酒，也都是很明顯的對比。
二、居住的對比
「居住」可能是當代各國政府必須解決的社會問題，尤其每到選舉，落實「居住正義」也是所有候選人的口號(然後就可能也只是口號……)。如何在貧富懸殊的社會結構中，維護居住的基本人權，真的是各國政府應該優先思考的。而影視作品中也很喜歡用「居住」作為劃分貧富的標準，我們也能發覺其中美術設計的巧思，像是《顛倒世界》(2012)、《鐘點戰》(2011)等電影，劇中對於貧富居住環境的搭景，我覺得都刻劃得很好，但《寄身上流》這部片更把「居住」的天壤之別發揮到另一個高度。
簡單來說，「居住」的意義對於劇中的三組人馬各有不同的心境：
- 對於朴氏家族而言：居住乃是天經地義，小菜一碟。諾大且溫暖的客廳，走廊的自動照明系統，還有那塊落地窗外的草皮，唉有錢人的生活就是這麼枯燥且樸實無華。一家四口都擁有自己的房間，更不用說朴太太獨立的試衣間，加上買給兒子玩樂用的「印地安帳篷」，因為來自美國進口!她因此堅信絕對不會浸水。
- 對於金氏家族而言：居住是一種味道，雖然看似自得其樂，但也是整部電影最可怕的標籤。在那半地下室的居住環境中，我們觀影時也好像聞得到這些「消毒水」、「噴糞的馬桶」、「醉漢在自家窗邊撒尿」的味道，但實際上這些味道的組合正是金氏家族習以為常的居住環境。
- 對於朴氏家族的前管家與其丈夫而言：「居住」是一種寄人籬下的日常。自從丈夫經商失敗，不得不寄身在豪宅的秘密地下室，然後藉機「上岸」偷取冰箱食物，前管家也當然利用職務之便滿足夫妻倆的基本需求。但與金氏家族最大不同的是，他們是以「感謝朴社長」的心態來度過這幾年，直到金氏家族的出現打亂他們的居住節奏。
我們可以很清楚辨別不同角色人物對「居住」的不同體悟，而其中隱藏的貧富差距，也正是目前這個社會結構的通病。買房好像成為這個社會區分階級的標準，年輕人對自己的期待已經不是安居樂業，而是懷疑人生要不吃不喝幾年才能買的起房子。統計指出六都新案房價所得比，台北市買新房需不吃不喝28.8年，新北市16.5年，難度居次，台中、台南及高雄等中南部三縣市，雖然總價中位數多壓在千萬內，但民眾收入相對較雙北低，想要一圓買新房的夢想也都要超過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有機會。
在台灣，關於居住正義的推動可以揭櫫於三種法源：
- 兩公約之《經濟社會文化國際公約》第11條：人人有權為他自己和家庭獲得相當的生活水準，包括食物、衣著與住房。
- 我國《憲法》第15條：人民之生存權、工作權及財產權，應予保障。
- 我國《住宅法》第1條：為健全住宅市場，提升居住品質，使全體國民居住於適宜之住宅且享有尊嚴之居住環境，特制定本法。
電影中在朴氏家族寄居的那群人，可以說是當代社會裡無殼蝸牛(或是寄居蟹)的縮影，而真實社會中因為居住問題而起的抗爭與糾紛仍持續發生，享受適宜的居住環境，是每個人生活中很基本的需求，說是需迫切維護的基本人權也不為過。因此作為公共政策中不可或缺的項目，政府一定要積極來解決，避免電影中的憾事在真實世界上演。
三、工作的對比
當金家長子金基宇去朴氏家族應徵家教時，那副憨樣就像劉姥姥走進大觀園，但真正帶來衝擊的應該是這一家人的天真與善良，身為一位假冒的大學生來應徵家教可謂備受禮遇，純真無邪的朴太太甚至因應物價來調高家教費用。我們看到一位窮小子開始寄生在200坪的豪宅內，然後開始「煞有其事」的假裝著一切，並把家人拖來一起陪演。
憑藉著佯裝而來的氣勢，金家四口慢慢進入朴氏家族的生活，透過「工作」之名，行寄生之實。英文家教的身分是假的，但與朴家千金的愛苗是真的；美術心理輔導師也是假的，但能讓朴家長子服服貼貼卻是真的；我只是個家庭司機是假的，每次都差點踩到朴社長的底線都是真的；萬能管家也是假的，但對前管家夫妻的同情心卻是真的。劇情就是在這些真真假假中慢慢鋪展開來，但隨著時間越久，這些假裝露餡的機會也越來越多，為了維持這些“努力爭取來”的工作，過程中犧牲的代價也越來越慘烈。
反觀朴氏家族，就是靠爸一家。朴社長作為唯一的經濟支柱，就連三隻狗都知道，另外朴太太是連家庭主婦都稱不上的媽媽，為了兩位子女的成長，不惜花上大把鈔票都要給他們最好的……無論真假，只要是口碑相傳、朋友介紹的人，只要能滿足她的安心感與虛榮感，發薪也毫不手軟。身在衣食無虞的家庭中，可以想像朴家小孩的未來早就贏在起跑點，不必努力就可以在階級複製下享受上流的生活。
近年來南韓在青年就業上似乎遇到了瓶頸。根據OECD(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統計，南韓在2018年15至24歲的青年失業率為10.5%，高於匈牙利、捷克、斯洛維尼亞及墨西哥等人均所得落後南韓的國家。連美國的青年失業率都降至8.6%，日本的3.7%更是OECD國家中最低。也有報導指出即使是一流大學畢業的學生，也沒有信心能找到穩定的工作。很巧的是，電影中的金家四口早已看破這個殘酷的就業環境，所以對自己能寄生朴氏家族並“找到”工作，十分滿意，但身旁的一切就像美麗的泡泡，稍縱即逝。
四、娛樂的對比
比較不同社會階層的文化資本其實很有意思，譬如說有錢人較能享受打高爾夫和賞玩奇石的樂趣，而窮人則盡可能從事免費的娛樂活動，但這其實也是血淋淋的貧富差距。在掌權者的世界觀裡，不太能理解窮人的樂天知命，換個角度，貧窮也限制了低端人口的想像空間。電影中運用很多上下位階的日常活動，來彰顯這種帶有一點黑色幽默的貧富差距。以「穿著」舉例，當朴太太在自家的試衣間煩惱生日派對上要穿什麼時，電影馬上切到金家四口在救援中心挑檢二手衣服，觀眾莞爾一笑時，也應該思考我們的真實世界是不是真的如此。
從娛樂層面來比較兩個家庭的差異，根本高下立判，但若探究這樣的設定與角色性格，可以發現其實產生衝突的並非來自物質上的娛樂，而是這些角色面對這些物質娛樂的心境轉變。我想這也是電影成功的原因之一，藉由物質的比較，帶入心靈層面的貧富差距，導致我們看到金氏家庭，從原本樂天知命到最後殺紅了眼，也讓我們看到外人稱羨的朴氏家庭，對於低社會階級的不諒解、漠視，甚至是嘲諷。
五、生活態度的對比
電影中對於角色的生活哲學，是巧妙的安排，還是真實世界就是如此？為什麼我們會覺得窮人的「人設」就是逆來順受、樂天知命，有錢人才會有奇奇怪怪的原則和底線呢？面對像是金司機這種人，我們會產生的是同情心還是同理心呢？
電影中的朴社長是一位成功的企業家，也可以說是一位好爸爸，在處理生活的細節上都可見到他的用心與原則，但最後惹來殺身之禍的原因，並非來自他的原則，而是太過自然流露出對低端階級的偏見。電影很巧妙地利用「嗅覺」來描繪這個觀點，由於朴社長對於金司機身上的味道特別敏感，認為這就是窮人獨特的味道，但說穿了其實就是一種社會標籤。因此當他捏著鼻子從前管家丈夫身上取走車鑰匙時，等於是剪斷了金司機的最後一根理智線，朴社長再也沒機會知道這個不經意的表現是多麼傷人，儘管他也是善良的人。
反觀金氏四口的生活哲學，看似樂天知命，節儉知足，但其實我們都知道他們寄生在朴氏家中的真實樣貌，身處在有錢人家的環境，金氏四口再也藏不住自己的蟑螂性格，一旦主人開燈，就得迅速逃竄躲藏的心理，而這是一種騙不了誰的自卑感，也是金家四口的致命傷。雖然金爸爸認為只要計畫妥當，就能把變化甩在後方，但事實是誰也沒料到變化如此突然，這些假裝出來的計畫當然不攻自破。
原本我們從金爸爸對兒女的期許，可以了解到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的道理。當家人知道兒子的寄生計畫後，也是全力配合演出，甚至是在被判決後，兒子還信誓旦旦地喃喃自語：『我都計畫好了，等我有錢!』但說實在的，這句話在當下就像空中樓閣，可行性簡直虛無飄渺，看在觀眾眼裡大概也覺得他瘋了。最後就連金爸爸也忍不住提醒兒子別再執著於計畫，但一心想對憾事負責、維持計畫的金基宇還是聽不進去。
後記：
《寄生上流》應該會是我自己在今年的電影片單中排名前三的作品，因為劇情的鋪陳與起承轉合都足以讓我們反思，這些可能存在真實生活的貧富差距。對某些人來說這樣的差距可能是一輩子努力都不可能成功的痛苦，只是我們都習慣、也嚮往著電影中朴氏一家的生活，我們缺乏的並不是對富裕的想像，而是少了對低社會階層的同理心。我想電影除了好看，若還能激起我們對社會議題的反思，就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作為第一部在坎城影展中獲得金棕櫚獎的韓國電影，我想絕對是實至名歸。
另外，電影對於人性的刻劃也十分成功，加上演員精湛的演技，觀眾不設身處地去思考都難。電影告訴我們當相對剝奪感累積到一定程度時，壓力終將爆發，謊言與計畫終將潰堤，那些自以為佯裝很好的“散假郎”，終究敵不過心中的自卑感；而那些“齁雅郎”還是認為自己好無辜，終將不會了解自己做錯了什麼。我們或許沒有辦法改變社會階層，或要求階級停止複製，但要記住人不是孤島，我們在不同時期都有必須仰賴的人，此時無論他人貧富貴賤，彼此都應該受到基本的尊重與體諒。
📽選用文本：
🥤參考文獻：
- 人脈決定命運 南韓年輕人不滿貧富懸殊 《我恨韓國》成暢銷書 / 鉅亨網新聞中心-國際政經，2017/05/08
- 南韓青年失業率 超越美日 / 聯合新聞網-全球財金，2019/07/29
- 基本工資調漲仍追不上房價 北市買新房不吃不喝近30年 / 聯合新聞網-房地產，2019/08/16
🍿延伸閱讀：
- 想在台北市買新房 要不吃不喝28.8年 / 聯合新聞網-房地產，2019/08/16
- 《寄生上流》到底紅什麼？8大重點解析「窮人與富人」的差距才是最可怕的罪惡根源 / Cosmopolitan，EVA LEE 與 SYLVIA CHENG，2019/07/03
- 《寄生上流》影評（上）：上流社會說不清、講不明的，叫做「窮酸味」 / 關鍵評論，國際，陳慶德，2019/07/10
- 【影評】《寄生上流》奉俊昊的大師手痕，揭示當代社會的階級之重 / 電影神搜，地下電影，2019-07-05
📚配合課程：十二年國教 公民與社會科學習內容：
[ 主題E. 社會不平等與社會運動 ]：a. 社會階層化與社會不平等
- 公 Ea-Ⅴ-1 什麼是階層化？不同的社會學理論如何解釋階層化所蘊含的資源分配不均等現象？
- 公 Ea-Ⅴ-2 社會階層化如何表現在經濟資源、文化資本、社會資本與政治權力等不同面向？
- 公 Ea-Ⅴ-3 家庭的社會經濟地位如何影響子女的教育機會？民主社會有什麼重要機制促進社會流動？
青青草原
小心滑
電影中的公民與社會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