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與文化：薩丕爾-沃夫假說_《Arrival》(2017)

語言，是人際溝通的橋樑，也是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全球化下，人類更意識到學習語言的重要性，為了擴展視野、在競爭中脫穎而出，因此我們選擇學習語言。但如果今天是反過來，讓語言反映你代表的文化，甚至去改變你呢，這有可能嗎?好像有點抽象是吧，但這部電影卻能深入淺出地將「語言」作為探討主軸，同時將一些社會學科的概念與理論融入劇情，讓這部貌似科幻片片名的電影，多了好幾番人文的氣息。

- 本篇涉及《異星入境》部分劇情描述 -
- This article contains Arrival spoilers -

《Arrival》應該是2017年，我走出戲院的當下，最想要再二刷的電影。覺得超乎預期好看的原因多半來自觀影前沒做太多功課，加上中譯片名給我一種不期不待的心情。但電影看到一半，我就意識到自己錯了，完全低估了這部電影 — 這部堪稱由科幻片包裝的文藝片，原來也可以這麼富有人文社會的概念! 本篇不針對原著小說《妳一生的故事》(2002)，還有劇情中的謎樣時間軸與女主角的“能力”多做解釋，比較像是用「文化和語言」去解釋女主角“如何習得”能力的過程。下文分為三部分來闡述：

一、語言中的文化：意義與舉例

語言代表文化，文化影響語言
以中華文化的親屬關係為例

二、薩丕爾-沃夫假說 (Sapir–Whorf hypothesis)

三、要如何定義『競爭關係下的雙贏局面』這個現象？

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
非零和博弈(Non-zero-sum game)

語言是我們的肌膚，一字一句就像指尖觸摸彼此。 _法國文學家暨符號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

一、語言中的文化

先讓我們聊聊，為什麼可以說這部電影的主軸是「語言」。女主角露易絲博士(由艾美·亞當斯 飾演)是一位在大學任教的語言學家，這個角色在這個劇情中，展現出的語言關聯主要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她與軍方的代表韋伯上校的對手戲，另一方面是她與外星生物之間的知性傳遞。

一開始韋伯上校拿錄音器請露易絲翻譯外星語言時，因為所持條件匱乏，露易絲並沒有辦法進行翻譯，當韋伯上校準備放棄露易絲並動身找下一位專家時，露易絲跟上校說“ 你請下一位專家翻譯梵文中的「戰爭」要怎麼說？並用英文解釋。”雖然電影後續沒有完整呈現這段，但露易絲的用意是希望上校理解，語言的使用，如果沒有辦法親自接觸該文化，單純藉由翻譯，可能會呈現錯誤。恩，所以~~我說那個醬汁呢？~~那該如何解釋呢梵文中的「戰爭」？

[ STEP1 ]：我們認識的英文「War」，中英翻譯是「戰爭」，翻成梵文是「Gavisti」

[ STEP2 ]：再將梵文「Gavisti」翻譯回英文，因為在不同的文化脈絡下思考，就可能產生不同的解釋：

第一種：“ An argument. ”，中英直接翻譯為「爭論」

第二種：“ A desire for more cows. ”，中英直接翻譯為「需要更多的牛。」

很明顯地，這些都已經與一開始的英文「War」意義相去甚遠是吧。

這邊的劇情發展解釋方向可以是：1.上校認為露薏絲博士還是比較厲害，一語道破翻譯的困境，是他需要的人才，因此才正式招募女主角。2.第二種解釋，上校認為女主角的翻譯可能比較委婉(我不確定上校真的知道真實的涵義~下段講)，所以認為女主角比較適合在未來可能的衝突中擔任翻譯一職。

我會偏好第一種解釋，因為女主角厲害的地方是能將印度早期的文化考量到翻譯過程中。在吠陀文明社會，牛是可食用的，但在種姓制度慢慢建立之後，「牛」成為「婆羅門」(祭祀階層)、「剎帝利」(武士階層)才能擁有的財富。前者能宰殺牛用來祭祀，後者將「牛的數量」當作彰顯勢力的依據，甚至動用軍武竊取他族的牛隻。所以電影劇情中講的梵文Gavisti (女主角的翻譯：A desire for more cows.)應該可以再解釋成「能具有較強勢力」的意義。

再講一個例子，大家可以一起思考一下。

[ 問題 ]請問英文的叔叔 / 伯伯 / 姑丈 / 舅舅；阿姨 / 嬸嬸 / 姑姑 /舅媽怎麼說？

[ 解釋 ]在英文中並沒有「單字」來區分上面八種身分，但你我一定知道英文的「Uncle」(中譯：叔叔)和「Aunt」(中譯：阿姨)，因此若堅持細分這八種親屬身分別，在英文中就要加上 on my mother’s side 或 on maternal side 表示母親那邊的親戚，父親方的親威則用 on my father’s side 或 on paternal side 來表示。

一般我們對於中華文化中「家族概念」的認知，可能來自儒家文化的課程學習、民間節慶或家族祭祀活動的參與，當我們習慣這些文化時，重視長幼有序與倫常關係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論及西方與東方對「人際結構」的比較，中國社會學者費孝通提出「差序格局」這個概念。指出中國人在處理公私領域上，會比較習慣以親密關係近者來優先行事，可見得輩分與親屬關係的重要性，反觀西方人的作風通常就比較公私分明。

正因為中華文化傳統注重人情之間的關係，所以有一句話說「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這邊的「關係」代表的意思是「人脈」，但這卻讓很多剛學華語的外國人很難理解。

由此可見，在不同的文化脈絡中，我們使用的語言，或許可以互相翻譯，但其真實的涵義可能就天差地遠，甚至產生誤用的結果。以本片女主角再次因為「語言的重要性」槓上長官的片段為例：

這段也是經典劇情之一，因為女主角的一個「假故事」，讓上校了解到「語言正確解讀」的重要性。這個假故事是英國航海探險家詹姆士·庫克在一次航海旅行時，其船員在澳大利亞發現到一種動物，詢問當地原住民該種動物是什麼，由於原住民聽不懂英文，所以回覆原住民語言中的“不知道”（發音：gangurru），而後來「gangurru」就成為西方文化所稱「袋鼠」（Kangaroo）的英文。雖然這故事後來被證明為假，但卻能在劇情中巧妙的帶出不當使用語言與外星人交涉的後果。

薩丕爾-沃夫假說 (Sapir–Whorf hypothesis)

在劇中，女主角露易絲一度陷入(當時以為的)幻覺，事實上她已經略懂外星語言的運作模式，所以才能看到未來，她在懷疑之中與研究夥伴物理學家伊恩的對話，簡單解釋了這個語言理論。

“You know I was doing some reading is about this idea that if you immerse yourself into a foreign language that you can actually rewire your brain. ”

“ Yeah, 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 “ The theory that the language you speak determines how you think and ….. ”

“ Yeah, it affect how you see everything. ”

異星入境(2017)_04.jpg — 圖片來源：《異星入境》/ 女主角露易絲向男主角傾訴她最近好像常夢到?不尋常的畫面。但實際上是因為她在研究外星語言(後方的圈圈圖形)時，已經習得外星語言的運作精神“ **Weapon opens time.** ”這邊的weapon翻譯成“工具”比較妥當，而“time”就是能跳脫人類對於時間的思維，以多維的角度去看時間觀念，簡言之，看到未來的能力。

這個理論的精神就是在呈現我們學習語言的過程，其實也會受該語言所屬的文化影響。當然，電影中的呈現可能較誇大地把語言當作「主動造成影響」的角色，才能讓女主角獲得「特別的能力」。但從上述的例子，我們已經知道不同文化對輩分稱謂的使用，表示對於人倫關係的重視。我們可以再把格局放大，語言不僅是人類溝通與認同的工具，還可以達到：

反映生活形態的差異
對生活現象賦予意義
反映人們對世界的看法

再舉一個常出現在教科書上的例子，愛斯基摩語言裡對於「雪」有很多種詞彙來表達，但在同一顆星球上，其他地區的民族，可能就只有一種「雪」的概念，位於赤道與南回歸線之間的斐濟人，因為生活文化根本不存在「雪」，就不會有使用這個詞彙的問題。

由上述可推得，我們學習語言的環境與方式，恐怕也會影響我們的思維模式，甚至造成刻板印象。劇中女主角露易絲也跟政府代表們解釋「學習語言方式」的重要性。

“ Well, let’s say that I taught them(外星人) chess instead of English. Every conversation will be a game, and every idea expressed through opposition, victory, defeat. You see the problem. ” ；

If all I gave you was a hammer…..

(如果我給你的是一個槌子…..)

everything looks like a nail.

(在你眼前的都是釘子)

簡言之，如果我們學習語言的時候，是以「競爭、掠奪、攻擊」等層面為學習主軸的話，學習者可能就會用這些方向與他人進行溝通。在劇情中，如果政府官員真的以「遊戲」跟外星人搭起溝通橋樑的話，因為遊戲本身具有勝負成敗的特性，因此搞不好兩方的溝通結果就會以利弊得失來收場，也就無法達到「非零和博弈」。

非零和博弈(Non-zero-sum game)

女主角露易絲在看穿未來時，未來的女兒問她一個問題：

『要怎麼用一個詞彙表示在交易時，雖然雙方具有競爭性質，但最後還是能得到雙贏的結局？』(有沒有更學術化一點的講法？)

電影畫面剪輯的呈現上，未來的女主角好像猶豫了一下(回答不出來?)，我自己的解釋是，因為女主角已經習得外星語言的運作模式：語言使用者能在不同的時間點上(包括未來和當下)前後移動去填滿(預測和回憶)時間軸中未明朗的部分。所以她能看到未來同時回憶起之前在軍方政府間的爭論用語「非零和博弈(Non-zero-sum game)」，並將之用在未來，替女兒解答。

當然，可能是我想太多，這只是未來的女主角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事而已。總之，電影中的「非零和博弈」不僅是女主角給未來的女兒的解答，更是在電影主要的時間軸上，用來討論各國之間能不能合作的機制。了解它的運作就要先知道「博弈論(賽局理論)」和「囚徒困境」是什麼。以下簡單做個解釋(詳細理論與延伸概念建議還是找專書來看。)

賽局理論(Game Theory)，雖然原型是一門研究「具有鬥爭或競爭性質現象」的數學理論，但它能廣泛運用在不同學科中，就社會學科而言，最常使用的包括經濟學、國際關係和國際政治經濟的課程中。概念假設身處在一個競爭的環境中，參與者為了滿足自己的利益，要評估對自己最有利的選項，同時也要預測對手的動向。賽局理論就是研究這些行為中是否存在著最合理的行為方案，以及如何找到這個合理方案的數學理論和方法。

而賽局理論中，最經典的例子就是「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假設一個案子的兩個嫌疑犯被分開審訊，警官分別告訴兩個囚犯：

如果你招供，而對方不招供，則你將被立即釋放，而對方將被判刑10年；

如果你們兩人都招供，將均被判刑2年；

如果你們兩人均不招供，只用被判刑半年。

於是嫌疑犯兩人同時陷入招供還是不招供的兩難處境。但因為兩人無法溝通，於是在經濟學的理性選擇下，依據各自的利益最後都選擇了招供，這種情況就稱為奈許均衡（Nash equilibrium）。

囚犯的博弈矩陣		囚犯乙
囚犯的博弈矩陣		招供	不招供
囚犯甲	招供	各判刑2年 (奈許均衡點)	甲立即釋放，乙判刑10年(零和博弈)
囚犯甲	不招供	甲判刑10年，乙立即釋放(零和博弈)	各判刑半年 (非零和博弈)

這個遊戲的運作邏輯之一，就是很難達到右下角的「非零和博弈」，因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要以犧牲自己的利益作為溝通的前提根本比登天還難。電影末段正是呈現這個問題，當有些國家一意孤行要攻擊外星人時，另一些國家發現其實外星人給予這十二個停靠國家的是各十二分之一的資訊，若所有國家能夠「Many become one.」，等於是正確接收到外星人給的“禮物”，這邊電影沒有確切說明這些禮物是什麼(小說有)，但確定的是禮物將有助於人類文明與未來發展。然而情事緊張的當下，要各國交出手上十二分之一的資訊、尋求合作，其實是很難的。以囚徒困境模擬如下：

《異星入境》中的博弈矩陣		國家乙
《異星入境》中的博弈矩陣		不給對方資訊	給對方資訊
國家甲	不給對方資訊	外星人被攻擊、地球也得不到未來的保護	攻擊外星人的國家可能生存，但讓其他國家受到威脅。
國家甲	給對方資訊	攻擊外星人的國家可能生存，但讓其他國家受到威脅。	可能受到外星人攻擊，但事實上得到外星人給予地球的禮物。

好佳在，電影沒有太多時間讓觀眾苦惱這難題。女主角露易絲很快地發揮她得到的“超能力”，調和了對峙關係，讓一觸即發的緊張情勢緩和下來。

後記：

《異星入境》的結尾並非一般電影的邪不勝正或是皆大歡喜，而是如同電影主旋律般(Max Richter – 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深層地呈現女主角的掙扎與改變，透過畫面與音樂慢慢地、雋永地將這部電影的人生哲理呈現出來。

「語言與文化」可說是這部電影的討論主軸，但不是唯一的面相。像是對於劇中女主角與尚將軍之間的時間軸討論還蠻多元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半開放式的結局也留給觀眾想像的空間，當然電影的配樂與音效也佔有不可或缺的角色，這些元素讓這部影片榮獲普遍好評，也入圍89屆最佳影片等八項奧斯卡獎項，最後奪得最佳音效剪輯。但讓我再三反覆看這部電影的原因，在於它所呈現的人文價值，還有對於生命歷程的態度。

我很喜歡女主角露易絲在經歷這些事情後，娓娓道出的自白：(OS.配上《 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的旋律真的會雞皮疙瘩掉滿地)

Despite knowing the journey… and where it leads… I embrace it… and I welcome every moment of it.

“ 即使已經將整個人生旅程盡收眼底，但我依舊會坦然面對，迎接每一個時刻的到來。 ”